凝望曼生_紫砂散文。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经活了236岁。
若论官衔,他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他把自己的才情与紫砂糅合在一起,历史便记住并留下了他的名字:陈曼生。
陈鸿寿,字子恭、号曼生。他是浙江钱塘人,原是一位饱学诗书、精通金石书法的才子,“西冷八家”之一。嘉庆6年应科举拔贡,清代嘉庆21年,在毗邻宜兴的溧阳当县令。
一个寒窗苦熬的文人,终于坐上一把县太爷的交椅,照例应该好好消受一番。但曼生兄的目光,仍然在文峰墨海间遨游。有一天,他办公的厅堂西侧,突然发现一枝连理桑,家人与幕客均以为此乃大吉之兆。于是便讨了一个彩头,将斋名改为“桑连理馆”。
如果是一般的抚弄风雅,那倒也罢了。而陈曼生骨子里偏偏是那种不玩痛快决不罢休的文人。嘈杂的官场他没有兴趣,见惯了沧海桑田,心就趋向沉静。离此不到百里的宜兴窑场,才是他心中的牵挂。
一见到那温雅古朴的紫砂壶,他就怦然心动、爱不释手。我们可以想象,陈曼生乘坐的官船,经常是在暮色苍茫时分,悄悄地驶入蜀山脚下的蠡河。避开了官场上那种对等的接风应酬,他居然一头钻进了四面漏风的窑头小屋。短衣帮的紫砂名手们,想必会用糯米酿造的一种被当地人叫做“缸面清”的酒来招待他。其实,在那样漫长的寒夜,有一把暖心怀的紫砂老壶,伴着纯香馥郁的茗茶,天高海阔,品茗论艺;一切都是多余的了。
谁也无法想象,最初的“曼生壶”就是这样诞生的。醒诗魂,解酒困;添诗韵,增书香。这些都是茶与壶赐给中国文人的独特抚慰。
自古茶不离壶,壶则以紫砂为上。宜兴的本山土砂可以发真茶之色香味,天下人爱之甚多。陈曼生不爱金银而痴迷紫砂,说到底还不仅是释放自己的才情,而是在壶中寻求某种精神寄托。林语堂曾经说过,捧着一把茶壶,可以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
一把小小的壶里,融会了儒、道、佛家思想的精华。方家品壶论茶常常伴以青灯黄卷、暮鼓晨钟,求的是明心见性,空灵虚静。就紫砂而言,儒家是筋骨,道家是灵魂,释家则是神韵。
陈曼生必定是深得个中三味的。乌纱,算什么东西?皇恩何浩荡?官宦一秋风。而已。
那些和紫砂名手们交流的日子始终是愉快的。窑厂上那陶器出品的清脆声响,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以至在回到溧阳的衙门府,陈曼生的心还留在陶都那温心暖骨的紫砂壶里。当时她身边有许多幕客,如江听雪、郭频迦、查梅史等。那都是些官前结交的文朋诗友,他们聚集在陈曼生这里,有时也参政议政,提供些“振兴溧阳”之类的锦囊妙计;更多的却是在一起读诗研文、探讨书画。有曼生兄买单,他们可以不愁衣食而聚起一个沙龙。曼生兄痴爱紫砂,他们也必然收到影响。
紫砂是男人的知己,不仅因为可以喝茶。而是可以把玩。男人能不喜欢经常把玩的东西吗?不为稻粮谋的哥儿们深得中国古代儒学、道学之玄机,把阴阳学说渗透到具体的紫砂造型里;每一根线条,都浸淫着东方古典美学的理念。流传后世的“曼生十八式”,就是在陈曼生的主持下,由他的文朋画友们共同完成的。
从历史的角度看,陈曼生和她的幕客们对紫砂艺术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在紫砂壶款式上进行了一场革命。这种革命是温良恭俭让式的慢慢渗透,紫砂还是那个紫砂,龙窑还是那个龙窑,但壶已经不是那老是承袭前代千壶一面陈陈相因的壶了。
曼生壶的出现,如一股清新而淋漓的元气,一扫陈旧壶风;紫砂名手们瞪大了他们原本清高的眼球,玩壶的主儿们则掂量着他们囊中的银子。接下来,曼生们开始把篆刻作为一种装饰手段施与壶上,使紫砂壶成为艺术品的条件更为成熟。而他们撰写的那些格调高雅的壶铭,则为提升紫砂的文学意蕴开创了一代风气。
陈曼生自己不光设计、监制了许多传世的紫砂壶样,他还亲自制作、篆刻了一些精彩的壶艺绝品。不仅让操练了一生的金石书法大放异彩,也圆了紫砂梦、过足了紫砂隐。
中国紫砂史不会忘记一个名叫“阿曼陀室”的创作基地,没有在这里拨一两银子,也没有任何奖励条例,白天为官的陈曼生想必也是很辛劳的,夜里他才摘下红顶,一袭布衣,在并不明亮的灯下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在短短的几年里,他写大量的壶铭,不仅文切意远、简约生动,还具有切茶、切水、切壶等特点。“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这短短十四个字,把品茶写道如此风雅洒脱,紫砂壶也因此得道成仙,千金难求。
铭在“井栏壶”上的句子这样写道:“井养不穷,是以知汲古之功”那种对知识的渴求,凝练而贴切。
“方川子,玉川子,君子之交淡如此”,乃是曼生做人的准则。
有一把陈曼生自己十分喜欢的“合斗壶”,壶铭写道:“北斗高,南斗下。银河泻,栏干挂”。那种跳跃的节奏,读来清新自然,体现了曼生的潇洒情怀。
合欢壶,也是曼生之所爱;壶铭曰:“试阳羡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欢喜”。阐释了“合欢”之义,若是东坡的门徒,三五知己,无酒有茶,品茗谈天,足矣!
曼生壶铭丰富了紫砂壶的文化内涵,以呼朋引类之势,扩大了文人参与紫砂的队伍,对紫砂艺术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气象。曼生壶的身价与名气也扬之四海,求壶者趋之若鹜。据史料记载,曼生壶并没有进入商品流通。尽管有人愿意用重金收购,但是陈曼生并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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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言利,陈曼生应该是一个有骨气的清官,那白花花的银子对他并没有太大的诱惑。紫砂的品性更让他在淡泊的心境中寻求着一种无为的生活。而他的那些哥们也没有去蓄意炒作。
作为艺术品,曼生壶的设计、制作极为严谨。产量也不多,大抵是在朋友和壶迷之间流传。“阿曼陀室”的规矩是很严的,据说一次酒后,曼生将一些原本打算送朋友的壶统统打碎,因为他又发现了壶的毛病。
后来有一位湖广巡抚吴大徽,也是个学富五车的文人,他四处托人求壶而不得,感慨万分地说:金银非老夫所爱,乌纱亦非老夫所求,惟曼生壶为老夫心动而终难遂愿,此乃一生憾矣。
在我看来,陈曼生就是为紫砂而生的。若无曼生,紫砂何来今天之风流?若无紫砂,曼生则仅是曼生。俱往矣,谁还记得那些过江之鲫般的朝廷命官?想青史留名的,都灰飞烟灭了;可陈曼生还活在他的“曼生十八式”里。
一个活灵灵的艺术生命,从历史的深处昂昂而来,还将踏着无尽的岁月凛凛而去。千山独行,天佑其灵;隔岸听萧,大匠运斤。尚飨,尚飨!
(全文摘自徐风散文随笔《天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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