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写完了。
本来还可以写下去,一直写到今天依然活跃在紫砂界的工艺大师,甚至可以写更多的没有大师头衔、却具备真正大师气度与经典作品的人物。这个计划在我心里已经酝酿了很久。有一次,与紫砂工艺大师徐秀棠先生聊天,他说,在世的人你就不写了吧,至少不要写我。
为什么呢?
俗话说,盖棺定论嘛!
秀棠先生颇有文士风骨,一向以狷介直言而著称。他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深思。中国古人讲人生的三大不朽,一是立德、二为立功、三乃立言。所谓的“三立”是否当真能够“不朽”,当由后人来评说,而不是自己或同时代人。于是,本书写完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紫砂七艺人”后,我就顺势停笔了。
回眼望去,本书中的所有人物均已作古,留在世上的,只有他们的壶。那些壶大默如雷、俯仰千秋,见证着历史、岁月、才情,甚至还保留着他们的生命气息。一壶乾坤,壶在人在。
有人曾经讥讽当今某些文化程度不高、国学功底薄弱、连毛笔也握不住的“大师”,充其量只是个“大师傅”。他们认为,可以称大师的人,一是要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他必须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刻理解与把握;二是他必须对本专业以及毗邻的学术潮流具有广博的认知和自己的深入思考,并且有自己的专著专论;三是他必须有一定数量的独创且能传世的作品,这些作品具有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意义,能形成一个流派并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能引领、造就、培养一支人才队伍,成为影响一代人的经典。
按照这样的要求,我们今天的大师是不是评得太多了一点?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是不是太少了一点?在灯火的阑珊处我们见不到大师,在寂寞的寒窗下我们见不到大师,甚至在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工作室”里,我们依然见不到大师。倒是在太多的官方场合、太多的灯红酒绿的处所,我们却能频频看到某些大师晃动的身影。
大师不在工作室,这是我们今天的悲哀。
由此又想到徐秀棠先生的“盖棺定论”说,原来,在这字字如钉的背后,深深隐藏着秀棠先生的莫大忧虑。
在本书所涉及的人物中,只有顾景舟和蒋蓉赶上了评聘大师的时代。他们作品等身,高山仰止,晚年备受崇拜。但他们的晚年也有莫大的困惑,紫砂壶被炒得太离谱,一把小小的紫砂壶,让许多人丧尽天良。有个小青工,一时糊涂偷了他们几把壶,竟被判处死刑。这件事让两位老人大惑不解以至伤了元气,在他们看来,再怎么着,壶毕竟是泥做的,人可是血肉之躯啊。年轻人一时糊涂,上帝也会原谅的。一把壶就抵消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至于吗?他们去政府,替那个小偷求情,最终无功而返。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把紫砂壶炒得那么高,那么玄乎,有必要吗?”蒋蓉老人晚年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追问。
真没想到,紫砂壶成了许多人难填的欲壑,成了许多人追逐名利的砝码,成了许多人道德沦丧的工具。
壶还是壶吗?壶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龌龊的江湖?每一把壶都有自己的表情。那表情,通着艺人的心境。
紫砂的先人们,总是用两句话来形容修炼壶功之苦:寒天喝冷水,黑夜渡残桥。
今天的人们,还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吗?太多的诱惑常常压得我们的紫砂兄弟透不过气来。你必须心浮气躁,你必须四面出击、十面埋伏。否则你一不小心就“落伍”了。就连个刚上手的嫩生学徒,也老想着把自己的作品打进博物馆弄张收藏证书玩玩。于是我们某些曾经庄严的博物馆,爆满得差不多像个超市。
诚然,当今的紫砂界也不乏这样的隐士,他们终生放弃职称,从不参与评奖。他们隐居民间,他们拒绝炒作。他们就是一辈子做壶,做自己喜欢、满意的壶。闲云野鹤,栖情物外。散淡疏放的性情表现在壶上,就变成了他们的一种艺术宣言。
传世之壶,谈何容易?
今天的社会,紫砂有“圈”,文化有“圈”,娱乐有“圈”,学术有“圈”,官场亦有“圈”,你想做点事,你就得摸清路数,慢慢融入“圈”中。
如此说来,紫砂艺人松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在“圈”里,那我们也就跟着感觉走吧!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紫砂而言,如果不能从内心来反思、疗救,如果不能从体制来规范、约束,那么,纵然有再多的“紫砂风暴”,也不能让更多的紫砂艺人痛定思痛。
世界上任何一种外部力量都摧毁不了具有600多年历史的紫砂,唯一能够毁掉紫砂的,是紫砂艺人自己。
就像一则珍惜水资源的广告所说的:“如果我们不珍惜水,那么最后一滴流的,是我们的眼泪。”
虔诚的壶迷捧着他们曾经深爱的紫砂壶,这样问道:还是那把泥吗?还是那把壶吗?谁来维护紫砂的尊严?
2010年春夏之交的“紫砂风暴”之后,我们听到了太多的紫砂艺人的集体回答:绝不能让一些害群之马损坏陶都的名片,一定要冲刷掉蒙在紫砂壶上的世俗尘埃。
是的,紫砂壶一路走来的600多年历史里,筚路蓝缕,峰回路转。但大多的磨难是由于战乱与饥馑、灾荒与“运动”,但这一次的紫砂危机,却是出现在中华盛世的当今。而问题的根源,则来自紫砂艺人的内心。也就是说,紫砂艺人们的内心一旦发生战乱、饥馑、灾荒,那就比自然界的天灾更要命。
紫砂壶历来就是这样:除了泥料的真伪,工艺的优劣,品相的高低,还连接着一个紫砂艺人的操守与修为。
紫砂艺人在反思,紫砂艺人在行动。大浪淘沙,泥沙俱下;疾风之后,劲草葳蕤;陶人如陶,烈火猎猎,真金历练。
当紫砂的先人们还在空气郁闷的博物馆橱窗里深深地郁闷着的时候,每天数以千百计的紫砂壶,照样以她古老而年轻的魅力,向着棒打不散、心心相印的壶迷们,向着世界,向着人类,发出持久而恬淡的微笑。
那些真正的大师,那些没有大师头衔的大师,那些紫砂的忠实追随者、护卫者,他们都站出来了。为了捍卫紫砂的尊严,他们捧出了一件件真诚的作品,那些新出窑的壶,表情庄重,带着紫砂的芳馨,向着所有关心紫砂的朋友,正作出最完美的阐释。
说不完的紫砂,道不尽的紫砂!
一位美国陶艺家曾经这样评述他眼里的紫砂壶:“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魔法,那是东方古国积累了近千年的秘笈。一把小小的紫砂壶里,蕴藏着中国人的哲学观、中国人的审美情感、中国人的生活质量。”
是的,它把沧海桑田的时光凝聚成一瞬,任悠闲的茶水浇却人间的浮躁;它把水滴石穿的功夫凝聚于一壶,让斑斓丰美的世界发出由衷的惊叹。它是高密度的艺术陈酿,它是简约而深刻的美学泉流;它又是人们生活里忠实的朋友,耳鬓厮磨、不离不弃,直到静寂绝声、天旷地老。
它就是紫砂,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
它就是紫砂,革故而鼎新、百川归海。
2010年10月1日——7日徐风定稿于宜兴丁香花园知竹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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