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范曾结缘亦有20多年了,合作铭壶也有几十把。近日天津又送来范曾书画的15把紫砂壶,邀我铭刻,刻壶过程中,信手涂鸦,颇为感慨。
宜兴紫砂兴于北宋,盛于明清,由于皇室消费,陶艺发展,士大夫饮茶改为“沏泡”而得以在全社会广泛流传,其中又因为文人的介入和文化品位的提高,使“字随壶传,壶随字贵”,时至今日,曼生壶仍然生价,为世人所钟爱“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宜兴紫砂壶素面素心充满文人气韵。造型讲究“形神气态”巧不如拙——质朴,文雅,简约忌浮艳。陶刻是工艺与文化的结合点,它综合哲学,文学,书法,绘画,金石,篆刻,考古等多方面知识,“诗书画印”,寄托精神。紫砂壶以“内秀”见长,陶刻具哲理人文,意味隽永者最佳。
范曾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其画作曾成集的已有二十多种,另外还有诗集,书集,散文集问世,故艺术界称他为诗,文,书画四绝全才,又有“怪才”,“奇才”之雅称。初识范曾,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时他应邀来宜兴创作采风,画了一些紫砂壶,我曾参与铭刻。记得当初我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把以“庄子梦蝶”为题材的石瓢壶,感觉画面清新,意喻佳绝。该壶一侧是老庄绣俊,侧斜半寐,似醒似睡;另一侧是“梦蝶”二字,银钩铁划,酣畅淋漓;蝴蝶则画在了壶盖上,茶沏蝶飞,茶香蝶至。虽是书画小品,却饱含着艺术家那驾驭线条的不凡功力,淋漓酣畅的表现手法和美轮美奂的创作手段,观赏后使人感谓不已。但流连之余,更让我们深思的是如何把范曾完美的书画艺术形式与宜兴紫砂陶刻古朴的表现形式相互融合,相得益张,这在当初也着实让我费了一番脑筋。用刻刀来表现范曾的书画作品,首先要十分熟悉范曾“线的艺术”。有人说,中国艺术那净化了的线条美孕育了范曾先生,范曾先生又通过这些线条,从他的灵性中为人们演绎出新的乐章,开创了他丰富多彩的线的世界,我认为这很有道理。自原始陶器纹饰,青铜礼器和金文,小篆以来,线条始终是中国造型艺术的主要审美因素,它随着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历史积淀,表现了一种净化了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理念。线条自身的流动转折,墨色自身的浓淡,行笔自身的轻重疾徐,二维空间自身的位置所传达出来的情感意兴,气势力量以及时空感觉,构成了至高至美的艺术境界。
至于中国人物画的线条,从战国,秦汉墓出土的帛画上流飘逸的线画,再到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论顾,陆,张,吴用笔”一节,专门探讨了以造型为目的的线条节奏及其在中国绘画中形成画家独特风格时的决定性作用;笔墨的轻重,疾涩,虚实,强弱,转折,顿挫,节奏,韵律,如同音乐旋转一般,已成为中国造型艺术包括宜兴紫砂陶刻表现艺术的灵魂。
纵观范曾在紫砂壶上表现的各类书画作品,其用笔手法,正如苏东坡称扬吴道子所言“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充分体现了他对疏体系统的继承和张扬。使以他所绘制的《东坡佛印》中苏轼形象为例,起始从面部着笔,然后画头部衣帽,又扣瓢濡墨,继而将整个人物全部刻画出来,真是左右向背,各相乘除,人物风貌跃然纸上,一切物象无论正反始末,从任何一处下笔,即可毫厘不差,心手相应。正是这意密而笔周,形疏而神纵的线条艺术,加上运用连勾带的笔法,又将石恪,梁揩等前人的简笔泼墨因素,整个溶铸于一体,再经过锻炼,升华,最终构成了范曾书画艺术中的线的世界。以刀代笔,刻画线条,又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笔墨功夫。所谓“书魂画魄刀骨肉”也就是这个道理。用刀的快慢,浮沉,宽窄,深浅,都会显出不同的艺术效果和独特的表现风格。在着墨的紫砂壶上装饰,主要表现手法还是要突出“刻刀”的作用,对于如何发挥刻刀的作用,前人早已摸索出了一条通畅明晰的道路。到过西安碑林的人,都无不为各个不同时期碑刻的各种不同风格和“刀”刻手法所护服所赞叹所化合,如果在浏览一下明清以来的壶刻,无论是瞿应绍(子冶),郭麟,江听香,郭频伽,陈鸿寿(曼生),邵二泉,还是当代今人,他们之所以有如此成就,亦是在不断总结前人石刻的基础上利用犀利的刻刀,通过千锤百炼,金钢烈火,方使文人书画,金石碑刻和紫砂壶体真正融为一体,达到了今天宜兴紫砂陶刻艺术新的境界。
用刻刀来创作范曾的书画作品,来表现丰富多彩的题材内容,必须根据不同的题材内容充分发挥多种刀刻的手法来完成,即切壶,切诗,切书,切画,用刀或抑扬顿挫,或逆锋疾施,或轻刮浅刻,或提刀雕琢,或阴刻,或阳雕,施展范围很广。在刻底处理上,通常也包罗了古人刻底的所有方法,有三角底,升罗底,平底,圆底(内圆及外圆底),琢砂底等。在具体创作运用上,我觉得还必须把内容,形式,风格,泥色及刀刻手法通盘来统筹考虑。例如我在刻绘范曾的“如高之寿”,“说蝉图”等作品时,就采用古人“十八描”之“铁线描”,“兰叶描”等多种刀刻手法,或重若奔云,或轻若蝉翼,或春蚕吐丝,或吴带当风,或纵横豪放,或抑扬顿挫,烧成后取得了十分到位的艺术效果,达到了“刀不周而意周”的奇妙境界。
范曾的书法和他的画一样被称为一绝。其书法特异的美学气质流畅而放逸,豪迈而沉雄,直接构成了他绘画线条的意态美,动态美和含蓄美。而且范曾的书法与绘画又是相互补充,逆向构建的。对于他的绘画来说,他吸收了绘画的骨力,精神作为自己的筋骨风采,加以泼墨,破墨等墨法的变奏,显现出变化多姿,获得了笔墨以外的形象和意境;对书法来说,他的点线知白守黑,深闳内美,饶有新意,求劲有力。我刻范曾的“隔窗听竹”,“室静兰幽”等作品时,就完全是这种意境,那寥寥数笔的修篁,仿佛不是画的,只是写的,书画用笔高度和谐地运用到壶盖上,壶上的一片叶,一棵草,一个字都是那样具有生命律动,那么的节约传神,犹如水银注地,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聚之莹然,散之亦莹然。在这一作品的刀法上,我亦质亦形,运转变通,力量内蕴,抑扬有度,同时还巧妙地融进了宋代山水画。
“皴”的刀法,使线条更趋丰富,画面更为灵动,字体更加清逸。在“孤舟一叶故园心”作品的装饰上,对画面中的淡云,钩月,老翁,山溪等笔墨形式,我都以刻刀的轻重,欹侧,疾徐,顺逆来体现作者“惜墨如金”的创作心态和艺术意境。由于紫砂壶表面陶土细腻且干脆,在刻“月下清潭”这款字的过程中,就好似做印章边款,必须很好地控制下刀的力度,以求适度产生字边字角崩裂的艺术效果,增强字体的苍劲力度和秀慧气韵。
范曾作品温文尔雅,意绪冲远,运转随心,睿哲含蓄,恰如婀娜仙子,蕴现大家风范;宜兴陶刻底蕴深厚刀法奇绝,古朴端庄,源远流长,犹如谦谦君子,显示国粹风韵。我在刻绘范曾那具有生命律动的线条,笔墨中,进一步领略到了他那热烈奔放的情感和雄劲旷达的胸襟,张扬了他那“一线穿空若有声”的艺术境界。作为当代人物画巨匠,文人画的中坚,他已确立了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地位,编织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艺术世界,演奏了一曲扣扬起伏的“范曾乐章”。
谭与范是分属两个不同领域的大家,紫砂成就了他们二十多年的友谊——谭泉海与范曾的“紫砂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