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有个紫砂壶,细细的花纹,黑色字体,有些陈旧却很滋润。
在有生之年,她把它视若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她睡觉的时候,也把它放在枕边,伴着自己静静地躺着。有时候我起来小解,不小心碰了她的砂壶,哪怕轻轻的拂了一下,也会惊醒她:“这孩子,这么粗心。”然后划根火柴,点上煤油灯,一面轻轻的拍打我的后背,一面无可奈何地摸索着她的紫砂壶。
常常后半夜,姥姥就披衣起床,左手拽着袄襟,右手拿着砂壶,在堂屋的竹椅上坐了,嘴对着壶嘴,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母亲怕她磕了碰了,常常要帮她到水,她总是摆摆手:“慌手慌脚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等到水快喝干了,水里剩下膨胀的茶叶,她不再喝了,把残茶倒了,然后把茶壶泡在水里,拿晒干的冬瓜当刷子,不断刷着。姥姥洗茶壶很仔细,里里外外,甚至花纹的缝隙,也用小木棍或小拇指指甲一点点抠了。
天将放亮,此项烦而又艰难的工作才算做完。然后拿起笤帚扫地,抱柴禾烧火做饭。母亲要起来,她总是拒绝:“回来趟不容易,再睡会儿。”有时候,我忽然想起把茶壶当玩具拿给妹妹玩,于是我问姥姥,把茶壶拿给妹妹玩吧?姥姥的回答是:“小莹乖,不要茶壶,姥姥把烟袋给你。”
真的,姥姥离不开她的茶壶。每逢初一十五,收拾干净闲着的房子,姥姥便叫母亲点了香,然后叫我们陪她跪拜菩萨。我是不跪的,常常趁姥姥不在意,偷偷拿了茶壶给妹妹去玩。
等姥姥念完佛出来,贪玩的妹妹也睡着了。姥姥找不到她的紫砂壶,气得脸色煞白。这时,做母亲的总是帮我解围:“妈,你总是丢三落四的,看,砂壶在这里。”
红卫兵闹得厉害时,姥姥的紫砂壶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姥爷家解放前是远近有名的富户,方圆十几里都有他家的地。一处很大的宅院,拴了几辆大车,还雇了扛活的。虽然解放前家境落魄,土改时还是划的地主成分。
记得震后一天正午,一家人正在午睡。一帮红卫兵突然闯进来,说是要查找地富反坏右反对社会主义的罪证。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查找,自然没查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离开时,突然有人发现了桌子上放着的紫砂壶。
姥姥当时就晕倒了,我和妹妹拉着母亲的衣角,围着姥姥哭。也许是红卫兵小将良心发现,也许是他们没看上紫砂壶,紫砂壶幸免于难。自此,姥姥瘫痪在炕上再没起来过。姥姥病重的时候,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哼,一直沉默不语。偶有清醒的时候,母亲药喂她水,她摇摇头,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着她的紫砂壶。
晚上,隔壁的叔伯舅妈过来陪我们睡。舅妈搂着我和妹妹,流着泪告诉我们姥姥和紫砂壶的经历。
你姥姥的父亲,大清朝时是个县官,后来因为得罪上司被抄了家。抄家时你姥姥还小,就像你现在这么大。府上的赵妈带她逃出来时,你姥姥的母亲只给她带了这个紫砂壶。你姥爷家是你姥姥的远房亲戚,冒着风险收留了你姥姥,对外说是他家新收的童养媳。后来,你姥爷就和你姥姥结了婚,有了你妈、你老姨和你舅舅。
你老爷死的早,你大舅抗日时就出去了,诺大的家业没人管理,慢慢的,你姥姥家的日子也就败落了。其实,你姥姥好像不太喜欢喝茶。整天吃白薯高粱米粥,喝啥茶呦?我发现你姥姥常常拿着茶壶发呆,那眼角的泪表明她一直忘不了她母亲。
姥姥离开好多年了。日子好了,我常常喜欢晚饭后喝点茶水。但姥姥的紫砂壶一直那么放着,没舍得用。
⋈每一把紫砂壶,每一位壶友也都有他的故事——壶友沈志海收藏紫砂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