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周高起的《阳羡茗壶录》一书中记载,明代嘉靖紫砂器制作艺人龚春的出现,把中国紫砂器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龚春本名“供春”,少时为宜兴吴仕家的家僮,靠个人勤奋努力,终成宜兴紫砂史上的能工巧匠。
龚春成宜兴紫砂制作的一代宗师后,他的作品被称为“供春壶”,当时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之美称。从此,宜兴紫砂器生产发展迅速,百品竞新,名家辈出。而吴仕家族也由此和宜兴紫砂文化结下了相传几代人、延续几百年的情缘。
吴仕父辈好茶与家僮学艺
据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宜兴县志》所述,“吴仕,字克学,幼警颖不群,甫冠笃学,历游诸名彦门,闻识益广,正德己卯(应该是丁卯———作者注)发解南畿,登甲戌进士。初授户部主事,累迁山西、福建、广西、河南四省提学副使,中州八闽,人才地也,预决魁元,十不失一,人服其藻鉴。寻升四川参政,引疾致仕家居,吟诵不辍……所著有《颐山私稿》行于世,方鹏为之序。” 由此可知,吴仕从小机警聪颖,和一般的孩子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随父“历游诸名彦门”,学识不凡。
为什么吴仕的“家僮”会用心去学造壶呢?实际上,这和吴仕的上辈人喜好茶有关。吴仕之父吴纶是一位无意仕途、醉心山水的“茶痴”,对茶有特别的爱好,与当时的文人墨客往来密切,尤其同有“吴中四杰”之称的文徵明、沈周、仇英等交往甚密。当时,宜兴的制陶业已经形成,特别是粗陶,在如今的长三角一带占有绝对的优势。一群和吴纶相似的“载笔床茶灶、随以一鹤一鹿”遨游文人之间的茶客,对当时宜兴初步兴起的“陶质”精细茶具颇感兴趣。特别是当地金沙寺的僧人,因寺庙周边都是茶园,日夜与“皇上”才能喝到的贡泉作伴,自然对茗茶也有着特别的喜好。因此,吴纶与这些“同道中人”产生交往便合情合理。
清嘉庆《宜兴县志》记载,“吴纶字大本,性耽高尚,创别墅二于溪山间,南曰樵隐,北曰渔乐,逍遥其中,自拟陶潜,号心远居士。” 明夏言《桂洲诗集》中有《赋得金砂泉寿吴克学乃尊》一诗,其中有“吾闻敷金岭,下有金砂泉”“何人筑室清泉上,晋陵高士心远翁”之句。
吴纶所创的“樵隐”和“渔乐”两所别墅早已不知所踪,但依据以上两首诗的描述,可以肯定,“樵隐”就坐落在金砂泉旁,也就是在金沙寺附近;“渔乐”则在西氿边。所以,才会有吴仕带家僮到颐山读书一事。
《阳羡茗壶系》中说:“颐山读书金沙寺中,供春于给役之暇,窃仿老僧心匠,亦淘细土抟胚。茶匙穴中,指掠内外,指螺纹隐可按,胎必累按,故腹丰尚现腠,审以辨真。”说的是当吴仕在金沙寺读书时,伴读的供春在空闲之余,偷偷向金沙寺老僧学习制壶之法。这就解释了吴仕家僮为什么会学艺金沙寺。吴仕及后人的茶壶收藏史
许多人认为吴仕在升四川参政后,是因愤严嵩当道,“托病不出,隐居乡间”。吴仕归田后,仍学他父亲,“闲云野鹤”的隐逸风格得到了传承,很快在宜兴城南建了自己的别墅。
清光绪八年《重刊宜兴县旧志》有云:“水月庵,在县南六里石亭埠东,俗名北庵。本参政吴仕别业,名石亭山房。沈启南、文徵仲、王元美、唐荆川每过荆溪,辄寓于此。仕曾孙炳殉难粤西,后改为僧舍……无锡秦松龄题额曰:粲花精舍。”
吴仕继续和吴地的文人学士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里的沈启南就是沈周、文徵仲就是文徵明、王元美就是王世贞、唐荆川就是唐顺之,这为宜兴紫砂在吴地文人中间的推广,可以说是居功至伟的。
吴仕当然不可能一直呆在乡下的别墅里。在城中,他构筑了自己的豪宅,这就是现在宜兴人常说的“吴仕楠木厅”,这座宅第坐落在宜城西庙巷与白果巷间,有前宅、中宅、后宅三进,均为楠木结构。以后几易其名,成为吴氏一族后人藏书、藏壶、交友的著名处所。晚明清初在宜兴城内小有名气,发生过许多雅事趣闻。吴仕老年得子,其亲生骨肉还没来得及继承自己的衣钵,吴仕便驾鹤西去。吴仕生前也立过嗣,《宜荆吴氏家谱(济美堂)》卷八记载,吴仕的嗣子叫吴騆,是吴仕胞弟吴佶次子,太学生,曾为抚州府文书,晋阶修职郎,但人品很不为人所道。
族谱记载,吴仕过世后,吴騆为家产分配而欺负幼弟寡母,后经吴仕门生中州徐洛、尚维持主持公道,才得以公正处理,成为吴氏家族史上的一大“丑闻”。或许就是由于本家族的这一变故,吴仕嫡裔一脉对那些所谓的“文人雅玩”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反而致力于科举官场。吴仕子吴骍、吴敦复为举人,孙吴士贞为进士,曾孙吴炳为著名戏曲家,南明名臣。
而吴仕从兄吴俭一脉,也是人才济济,在朝廷上下声名大振,成为宜兴城中名门望族。其后人却戏剧性地继续了吴纶、吴仕父子开创的“闲云野鹤”的隐逸之风。
清嘉庆《宜兴县志》(卷八)载:“吴正志,字子矩,通政使,达可子。幼承家训,讲学东林,万历十七年进士,授刑部主事……直声震天下,稍迁饶州推官,召为光禄寺寺丞,出为江西湖西道佥事,予告归……著有《泉上语录》《云起楼诗文集》。”
吴正志归田后,非常喜好字画和茶壶收藏,和同科进士高攀龙、东林同仁侯方域、名士董其昌等,情深意笃。这些名士常来宜兴,同住在吴仕留下的老宅中。吴正志为表明自己喜山好水的志向,特将此宅改名为“云起楼”。董其昌题写了新额,高攀龙写下《题云起楼》一诗,诗中提及吴正志家藏有各式茶壶上百具。另外,宜兴名士陈贞慧在《秋园杂佩》里,也提及吴正志喜欢收藏茶具一时,说“余家藏白定百折杯,诚茶具之最韵,为吾乡吴光禄十友斋中物,屡遭兵火,尚岿然露灵光也”。吴正志曾出任“光禄寺丞”,故称“吴光禄”,至于说其“十友斋”,肯定是其最心爱宝物的特别收藏室。
吴正志的这种嗜好,无疑直接影响了他的儿子,也造就了宜兴历史上非常有影响的收藏家,他就是吴洪裕。
据清嘉庆《宜兴县志》(卷八·隐逸39页)载:“吴洪裕,字问卿,参议正志子,万历乙卯举于乡,不复赴会试,自号枫隐,有别业曰兰墅。擅一邑之胜,名人王稚登、董其昌皆从之游,为绘图作记。洪裕常寝处其间,日召客饮酒,醉后则讽陶杜诗,卒后舍为僧院。”
前辈喜好山水、善交文人的传统,到此时得到了更加彻底的发扬。吴洪裕荫前人的福,成了名震一方的收藏家后,虽没有看到他对茶壶有多少热衷,但对书画的“痴迷”无人能及。其家传中确有两件名动一时的传世宝贝,一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此画原为明朝大书画家董其昌收藏,晚年时高价质押给了宜兴的朋友吴正志,后来画传到了吴洪裕手上。另一件宝物就是王羲之的后裔、隋朝僧人智永的草书《千字文》。
吴洪裕痴心收藏,特意将藏有《富春山居图》的这幢楼改名为“富春居”,安放名画。他爱画如命,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只有把《富春山居图》放在眼前、放在身边时,才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临终时,国仇家恨一齐袭来,他不愿意将如此宝贝留给满清社会,就想烧掉它。当画刚投入火盆,其侄吴静安悄然从火中抢出,但已烧了几个连珠洞。后来此画就被装裱成两幅画,小的一幅称“剩山图”,现存放在浙江省博物馆,大的一幅最终落入乾隆之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外,吴俭一脉喜好收藏的还有吴正己的二儿子吴洪化。清嘉庆《宜兴县志》(卷八)载,“吴正己,字舆则,尝与文震孟、张纳陛诸君子讲学东林,万历四十三年举人,为蒙城教谕,升国子学录大司……迁湖广郧襄兵备,乞归,年七十一卒。著有《开美堂文集》行世。”
其子吴洪化,在学业仕途上,除知道他是崇祯九年进士外,别的就没有多少成就,但对收藏,特别是紫砂的收藏非常有偏爱。崇祯时,江阴周高起到宜兴时,也住吴家,写下了《过吴迪美朱萼堂看壶歌兼呈贰公》诗两首,诗中写到“吴郎鉴器有渊心”,这里的吴郎就是吴洪化。
另外,周高起此去,也是想有所收获的,但看到供春、大彬等名壶,感到“价高不易办”,想在吴家“旁搜残缺,用自怡悦”,但也没有收获。
吴家不仅好收藏,还时常“开尊设馆”,邀请当时制壶名流“效技以呈奇”。根据台湾徐鳌润先生对林右度所作《陶宝肖象歌》的考证,宜兴紫砂巨匠时大彬就曾委派自己的高徒徐士衡为吴家做壶,这在客观上确实推动了紫砂造型艺术的进步。吴仕后人的紫砂情结
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给各方面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特别是对文人学士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而地处江南的宜兴,在这场历史性的转折中,所受到的冲击又是非常特殊的。特别是南明小朝廷南逃时,宜兴许多忠贞之士追随而去,其中就有被拜为“宰相”的吴炳、堵允锡、吴贞毓等。这里的吴炳和吴贞毓,就是宜兴吴家的子孙。
据清光绪八年《重刊宜兴县旧志》记载,吴炳是吴仕的嫡系曾孙,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中进士后,任湖北武昌府蒲圻县知县、江西提学副使,工部都水司主事、福州知府。崇祯皇帝自缢之后,吴炳被授为兵部右侍郎,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宰相)。永明王命吴炳护送王太子到湖南城步,为清兵所俘。吴炳被俘后坚贞不屈,清顺治五年,连续绝食7天而亡。
吴炳为官清廉、忠贞,不仅是明朝的一代忠良,还是明末著名的戏曲作家。而吴贞毓则是吴炳的族侄,是吴仕堂兄吴俨的后人,南明永历时重要骨干,曾被封为东阁大学士,后为孙可望所杀。吴氏叔侄先后殉难,入清后宜兴人在其故宅后门,建起了“二忠节祠”,算是两人魂归之处。
受此影响,吴家家道中落,城中宅院一时鬻于朱家,吴洪化也在龙池山皈依佛门后不久,即撒手西去。由吴仕“读书颐山”而引发的吴家近一百五十年的紫砂情缘,到此似乎接近尾声。然而,吴家喜好“闲云野鹤、广交朋友”的文雅之风,毕竟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吴洪化的儿子和孙子,并没有忘记家传。特别是到康熙年间,吴家又出了一位直接家传的奇才,他就是清代著名文人、赋学名家吴梅鼎。
清嘉庆《宜兴县旧志》(卷八·文苑101页)记载:“吴梅鼎,一名雯,字天篆,郧襄兵备道正己之孙,示弱冠而孤,事祖母及母,孝养备至,工诗词、善书法,精画山水翎毛,与兄天石并称一时,著有《醉墨山房赋稿》《醉墨山房词稿》行世。”
吴梅鼎一生不在功名,也好结交各路朋友,当时的文人周容、紫砂传人许文龙等都有交往。顺治末康熙初,年轻的吴梅鼎充分发挥他的赋学天赋和天才般的想象力,写下了传世名作《阳羡磁壶赋》(也叫《阳羡茗壶赋》),成为讴歌宜兴紫砂、记述宜兴紫砂文化的重要著作。
在其前言中说:“余从祖拳石公(指吴仕)读书南山,携一童子名供春,见土人以泥为缶,即澄其泥为壶,极古秀可爱,世所谓供春壶是也。”“先子以蕃公嗜之,所藏颇夥,乃以甲乙兵燹,尽归瓦砾,精者不坚,良足叹也。”这里的“甲乙兵燹”,实际是暗指“甲申、乙酉”的明清之交,即顺治元年。吴家苦心经营百多年的“朱萼堂”毁于一旦,不能不让人深深叹惜。吴梅鼎又说:“有客过阳羡,询壶之所自来因,溯其源流,状其体制,胪其名目,并使后之为之者考而师之。是为赋。”这里的“客”,实际上就是指的清初著名散文家周容。周容是明末清初宁波才子,负才名,有侠气。世说他“画胜于文,诗胜于画,书胜于诗”,成为清初一著名书家。他曾受知于御史戴殿臣,戴为海盗所掠,他以身为质,代其受刑梏,致使一足跛,时人多有赞誉。
明亡后,周容出家为僧,但后来又因母亲尚在,需尽孝道而还俗。康熙时有臣荐其入京,以死坚辞。后周游四海,广交前朝遗民。到宜兴来,应该说是情理之中的事。在《宜兴瓷壶记》里有言:“甲午春,余寓阳羡,主人致工于园,见且悉。”
甲午就是顺治十一年(1654年),在阳羡时住在“荆园”,接待周的就是吴梅鼎,而所见那位工匠就是以善制花卉象生壶而闻名的,清初宜兴紫砂界杰出人物、时大彬的再传弟子许龙文。
提到吴仕,就不得不说他家的小书童供春——供春是紫砂壶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