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宜兴人,虽然平时泡茶也用紫砂壶,其实我并不懂壶。或许正因为离紫砂壶太近了,缺少了审美的距离,反而不曾用心去体味过它。本文转自网络,谈谈宜兴人眼中的紫砂壶。
自懂事起,便知道紫砂壶了。那时候紫砂壶还远没有今天这般金贵,几乎家家都有一两把,沏茶、喝水都用紫砂壶。乡间没有大红袍、普洱之类的好茶,只有山里人的粗红茶,那茶叶,是暮春时节采的,茶梗粗壮,得用脚在茶锅里用力踩才能成形,发酵晒干后放入壶中,泡上滚水,倒出来的茶水浓油赤酱,清香四溢。饮上一碗,只觉得肋下生风,胸中块垒顿消,艰苦的劳作因为有了这一壶茶,变得滋润起来。而那壶也不因为用了孬茶就蓬头垢面,包浆反而愈发自然敦厚,紫黝黝的泛着暗光,很是符合乡下人的审美观:耐看,经用。只要不摔坏,一把壶可以用好几代人。孩提时代,紫砂壶开始水涨船高,很多小伙伴去学做紫砂壶。看着她们整日呆在紫砂作坊里,打泥片,拍身筒,光壶身,做壶嘴,修壶盖,刮筋纹……瞄了又瞄,比了又比,翻来覆去,看得人昏昏欲睡,觉得乏味至极。单是数一数泥凳上那一大把工具:泥搭子、竹拍子、距车、牙子、滴棒、丝尺、复只、明针、木转盘、滴眼……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单调寂寞的作坊毕竟吸引不了孩子们活泼躁动的心。
我依稀记得,那时的紫砂壶作坊(现在叫工作室)是幽暗的,静得令人发慌。做壶人就坐在泥凳前,日光灯低低地横挂在泥凳上,看不清脸,印象中只有一个做壶人的侧影和手中一把放大的壶坯。时间在这里似乎已经失去了作用,太阳缓缓升起又落下,工作室里的光线慢慢明亮又渐渐黯淡,但做壶的人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修整,打磨,任时光在指间流走而浑然不觉。仔细看看,手中的活儿似乎并未见得多出来。
做壶是急不得的。师傅说,板凳要坐十年冷。这样的日子,坐久了,腰酸腿疼,但心却慢慢澄净下来。青春在紫砂作坊里,慢慢褪去了火气,消减了浮躁,波澜不惊,心静若水。这样的状态下做出来的茶壶,虽然工艺尚未精湛,倒也清新可喜,未曾入窑便已经挺秀光滑,历经窑变更是温润如玉。不知道是壶被人滋养了,还是人被壶滋养了,或许是天意和人工在最合适的机缘得到了完美融合。看我爱不释手,昔日的小伙伴便把做成的这第一把壶送给了我。这把学徒制作的紫砂壶一直在我桌上,一用就是十几年。
但对于紫砂壶而言,我始终只是一个肤浅的旁观者。
拍卖会上的紫砂壶高高在上,惊为天价,让人费解。但我始终觉得,此壶已非彼壶,虽然也取自于“人间富贵土”,但只与“富贵”结缘,与“土”无关了。那壶早已平步青云,端的是雍容华丽,富贵逼人,与一把普普通通、泡茶品茗的家常壶相比,无意中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功用和价值,不知道这对于一把壶来说是幸或者不幸?我想,紫砂壶源自黄龙山上的一把土,自然离不开百姓的寻常生活。
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原本是宜兴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阳羡茶,让草长莺飞的江南小城,有了风雅的底气;而紫砂壶,又把这份茶香变得具体实在。茶与壶的天作之合,让这务实的江南小城,多了几分出世的高逸。或许,这才是上苍创造五色土的本意:在一把紫砂壶上,器与道,物与我,动与静之间无时不有现世的意趣生出,使人触手可及而不致陷入虚妄。俗人或是雅客,在泡茶养壶的过程中,都能从中感受到一些生命的真趣。
一把紫砂壶,俗则俗到底层,雅则雅到极致。劳作的乡人用它泡茶解渴,一壶浓茶让贫乏的生活有了念想,粗糙的岁月多了温润;风流的雅士则用它寄托情怀,一壶在手,三五知己小聚,品茗阔谈,让人宠辱皆忘,心旷神怡。但无论雅俗,紫砂壶始终接着地气,带着与生俱来的土气息、泥色调,不张扬不显眼,黯淡温润,安静笃定。
或许这才是紫砂壶受古人钟爱、今人追捧的根本原因。任世间花开花落,紫砂壶始终如一,不改本色。它不浮华,不虚饰,带着一种情到深处的淡定,一种绚烂之极的朴素,静静地处在寻常生活中,实用而典雅。它体现了做人的本分,淡定从容,大智若愚;更体现了一座城市的底色,淳朴自然,厚重内敛。虽然历经岁月的变迁,依然不改本来色泽。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只是风。”这种时候,正是泡茶的好时光。取出冷落了许久的紫砂壶,烧水、洗盏,养壶,泡茶,一道道工序做下来,壶中茶空了,心中虚静了,一任茶香在舌尖慢慢地绽放。
一把紫砂壶,值得我花一辈子去慢慢领悟、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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