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嗑茶磕书,有感于壶艺泰斗顾景舟先生的艺术历程和人格魅力,特搜集此篇文章分享与众壶友,让我们一起品读品读顾老先生生平三俩事及非凡的艺术成就吧。
原标题:壶叟文心(顾景舟往事)_达 黄 《 人民日报 》( 2015年06月27日 12 版)1992年冬天,我和我的摄制组终于踏上了前往宜兴丁山的路途。此行是为拍摄一部紫砂的专题片《泥之灵》。虽已有整整一年时间的准备,其间也曾往返多次进行资料的搜集和梳理,但自己深知,这块神奇的五色土并不仅仅只有字面上的呈现。
二十多年过去,我依旧保存了当年珍贵的影像资料。从井下繁忙的原矿采集、炼泥、制壶一直到成品烧制,每个环节都深深地透露着这个古老的行业所具有的独特魅力。然而宜兴紫砂有一个最最绕不过的话题——顾景舟。顾景舟的名字在紫砂业界早已十分响亮,若到丁山坊间走一趟还能听闻一些顾景舟年轻时的传闻轶事。可宜兴人更愿意以一个朴素的尊称称呼他——顾辅导。
最后一天的拍摄是在顾老的家中。顾老当时的居所位于龙溪公园湖畔的陶机新村十六号,是个约四百平方米的三层小别墅。进门就是百十平方米的院子,草木簇拥,假石和盆景都是细心打理,这是一个热爱自然的老人。初见顾老,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似乎有些不苟言笑。他带我们参观他的厅堂和书房。厅堂上一块浑然大气的匾额“陶匋斋”,是由韩美林先生题写,带有十足象形字的味道,顾老侧向我介绍说:你看中间的“匋”字,像不像个人在捶泥?多年后,我才有所理解,这应是顾老对紫砂艺术所怀揣的一颗真诚的初心。采访拍摄在顾老的书房进行,架子上、桌子上堆满了紫砂的各种典籍、图录等。从上午持续到下午1点多,我被眼前的这位瘦老头子给震惊了,老爷子滔滔不绝,携带的录像带几乎用尽。从壶的历史、制作工艺以及壶的形神气态,顾老出口成章。他对紫砂壶的理解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讲到紫砂造型,他用“像很俊的小和尚”作比,这是我所参阅的文字资料中从未出现过的说法,鲜活而深刻。
顾老的言谈举止完全是老派文人的风范,这也源于他深厚的古文学养。顾景舟年少时念过几年私塾,但他喜欢学文人起雅号、刻闲章,给自己的工坊取名为“墨缘斋”,并将其刻成印章,一番意趣悄然流露。初出道时,顾景舟就将印款用在壶上,这看似无意之举也表明了他与众不同的文化姿态。其实,纵观顾景舟的壶上用印和艺名,都寄寓着他不同时期的心境与情怀。
“曼晞陶艺”是顾景舟学艺时所用的艺名印款。曼,为美;晞,将明未明之意。在踌躇满志的内心中,他的青春和抱负清新、明亮,又如此掷地有声。而此时的顾景舟壶艺初成、壶锋初露,二十多岁就已跻身名手之列了。
上世纪30年代,顾景舟被请去上海从事仿古做陶期间,用的是“武陵逸人”的印款。从“曼晞”到“武陵逸人”,以及之后所用的“荆山壶隐”等,匠心里所裹着的是一颗散淡而悠远的古风文心。也就在这个时期,在十里洋场的大都会,顾景舟开始潜心临古摹制,从明代的时大彬、供春到清代的陈鸣远、邵大亨、黄玉麟等,似乎历史总会出现这样不经意的巧遇和安排。顾景舟心仪古人,梳爬着传统,接受着影响,又斟酌出自己的独特风格。于是,在紫砂艺术的流派里,时大彬—邵大亨—顾景舟这一艺术脉络成为了一道耀眼的风景。在上海,顾景舟结识了戴相明、吴湖帆、江寒汀、唐云等一批书画篆刻大家。这些传统文化的精英们一见如故,酣畅淋漓地神游于艺术世界,切磋陶艺,合作的“石瓢五兄弟”传世至今。上世纪50年代,顾老结识中央工艺美院的高庄教授,两人一起切磋,相互敬重,并合作了后来声名远播的提壁茶具。这些都是顾景舟与文人交往的风雅见证。
从十七岁开始跟祖母学习制壶,顾景舟六十多年的陶艺生涯不自觉地将最美的工艺表现在了工具上。顾景舟一生信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工艺准则,他亲手制作的几千件工具,就是为了应对那些千变万化的紫砂壶造型。做一把掇只壶,顾景舟需要一百二十多件工具,这些工具只用来做掇只壶,如果换一种壶,那又是另一批工具。而在他的家中,大到橱柜、书柜,小到榔头、毛线针,都是顾景舟亲手打磨,这种对精细和精准的追求已经融进了他的日常生活。所以,顾辅导在带徒弟时,先教如何做制壶工具,工具得心应手了再开始做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汉棠也是完成了一副精致的“矩车”而成为顾景舟的入室大弟子。
“工艺美术应该是给人精神的享受。”顾老突然停下了采访,他细心地问我,累不累?我蹲在地上,浑然不知自己已满头大汗。当年顾老的那句关照,记忆犹新,他似乎并不像他的弟子们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或许只有真正接受了顾辅导的指导才知道什么是“严格和不近人情”。学生扫地,顾景舟要求洒了水扫地,由里向外,扫地就像做壶一样,从细枝末节里一点点地润过来,光过去。这在打磨紫砂壶中得到了印证,“起头轻,中间重,回头轻”,就跟扫地一样。顾景舟要学生捶三天的泥,为的是锻炼正确的姿势和用力方向。做壶中最为传统的打泥片工序,几分力气,几次拍打,顾景舟都有严格的考究和量化。这些量化是顾景舟在长期的实践中得出的结论。“啜墨看茶”,是顾景舟带艺徒后所用艺名印款,简单四字饱含着一代宗师对下一代艺徒的殷切期望和苦口婆心。拍摄期间,顾景舟的徒弟吴群祥在场陪同,采访间隙,仍见他翻着紫砂典籍上的经典作品,循循善诱地对吴群祥讲解着什么。多年后,听吴群祥先生谈起当年顾老的“逸事”,十分感慨。一些看似严苛的要求,对细枝末节的锻造,其实正是顾景舟对“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最好诠释。
“智欲其圆,行欲其方”,顾老对于传统的恪守和严谨的作风令人感动。在顾老诞辰九十周年时,我有幸拜访顾老生前好友冯其庸先生。冯老回忆顾老不禁落泪,“每当做成一把壶,常常要看上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顾老做壶有句格言:近看远望旁观直瞧细斟酌,上下左右内外高低慎操作。这句极为工整的对仗折射的是顾老做壶精益求精的艺术境界,圆转自如,流畅自然,不造作。无论是工具的制作,还是技艺的传授,专注的态度,追求的是极致和精准的工艺,顾景舟的一生都在恪守着这份崇高的工匠精神。
顾老的院子里有整个丁山地区最美的荷花缸,这是他生前的一大爱物。荷花好看,但极难伺候,隔年要翻缸,而翻缸不是一般人会弄的,每年翻缸都是顾老指挥人操办。春插月季、夏种莲藕、秋栽菊花,这百十平方米的院子成了一个文人内心的净土,供养着一方性情。正如那方印款“得一日闲为我福”,是自在天成似的文心使然。
岁月流转,在巨匠留下的痕迹里我们辨识着一位传统士大夫的雍容气质,也看见了一位遵从内心,举重若轻、从容不迫的“壶叟”。
当今紫砂拍卖市场最受追捧的——顾景舟紫砂壶成交记录